陳衍:誰知五柳孤松客 卻住三坊七巷間

日期:2024-09-25 16:37 來源:福州晚報
| | | |

  作者:方麒

  陳衍(1856-1937),小名伊昌(一說尹昌),字叔伊,號石遺,別署拾遺、醉石、陳俠、匹園等,晚稱石遺老人。福建侯官(今福州)人。

  陳衍并無顯赫家世,但家風嗜學,是以早年受過良好、嚴格的傳統(tǒng)訓練,深入、持久地學習儒家經(jīng)典,打下了較為全面的基本功。然他無意科考仕進,只不過面對旁人的期待與繁重的家庭負擔,不得不邊讀書求取功名,邊游幕大吏帳下襄助建功,也輾轉(zhuǎn)南北任課講學。

  三十年游幕四方,四十余年執(zhí)教南北,陳衍詩書造詣精深,著書立說,聲名日盛,是“同光體”閩派詩人領(lǐng)袖。

  也許不幸,這位“五柳孤松客”歷經(jīng)時局動蕩;但所幸,他亦愛游歷山山水水,且終于在三坊七巷中擁有了一方雖然不大但屬于他的天地,并在這里作了人生最后的道別。

  家風濡染

  咸豐六年(1856年),陳衍生于侯官城東北井樓門內(nèi)龍山之麓。其祖上是在順治年間從晉江遷到榕城的,家境貧寒,幾代人“皆積學未仕”,靠設(shè)館授徒為生。

  陳家家庭條件雖不怎樣,但對子女的教育卻很是上心。其父陳用賓“爛熟經(jīng)傳”,故而陳衍兄弟幾個都是在他的親自教導下學習傳統(tǒng)儒家典籍的。且他教養(yǎng)兒子甚是嚴格,“每晨寢未興”,就令幾個孩子立在床邊背誦之前所授的內(nèi)容,“一字錯落,必呵正之”。

  得益于父親的教導,陳衍兄弟幾人都打下了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基礎(chǔ)。爾后,兄弟幾人請業(yè)名師,學制舉文,哥哥陳書、陳豫在光緒元年(1875年)中舉,陳衍在光緒八年(1882年)中舉,弟弟陳遷則是考中了秀才。不獨兄弟幾人“皆有殊稟”,陳衍的三個姐姐也能詩會文,她們的吟詩之作還被陳書輯錄為《對影樓合稿》。其中,二姐陳芷洲著有《聞妙香室遺集》行世。

  同治四年(1865年),陳衍十歲之時,父親去世,此后“賴二兄以養(yǎng)以教”,尤其受長兄陳書的影響很大。

  陳書年少事父極孝,父親去世后,作為長子的他擔起了整個家庭的重擔,上奉養(yǎng)老母,下教養(yǎng)弟妹。陳書“少通達當世務(wù),以文章名于時,督閩、撫閩使者徐宗干、左宗棠、王凱泰、丁日晶、岑毓英皆以為奇才”。中舉后,他當過大田縣學教諭,后官直隸博野知縣。

  陳書長陳衍18歲,長兄亦如父。他常在家里教授陳衍古文詩詞,“假館于外”時,又常常帶著陳衍一起往讀,課詩舉業(yè),亦師亦友。在“標奇蕭逸,詩學傾一世”的長兄影響下,陳衍在詩歌方面的天賦日顯,且學業(yè)有成。

  同治十三年(1874年),19歲的陳衍與二哥陳豫一起考入烏山致用書院。在書院里,陳衍還常憑著其優(yōu)秀的詩賦作業(yè),獲得獎金,用以貼補家用。不過,陳衍對舉業(yè)到底“不喜”,經(jīng)史詩文之外,還廣泛涉獵歷代筆記、小說、傳奇,以及山經(jīng)、地志、金石學、目錄學等,“無所不受,無所不讀”,二十出頭,已經(jīng)滿腹經(jīng)綸,文才出眾了。

  幾個弟妹的婚嫁之事,也是陳書操持的。三個妹妹中,“于諸女兄弟中最英朗”的陳芷洲嫁得最晚。因為幫助兄長在家料理家務(wù)之故,同治十一年(1872年),陳芷洲嫁給沈葆楨長子、沈瑜慶的兄長沈瑋慶之時,已26歲。

  不過,也正是因為她在家中管事,熟悉家庭開支等事,嫁入沈家后,婆母林普晴很快就放心讓她當家。陳芷洲也不負所托,很得沈葆楨夫婦的贊賞。

  胞姐嫁人兩年后、也即陳衍考入致用書院的那一年,陳衍迎娶了同邑才女蕭道管,這還是陳書托好友陳燮嘉為陳衍求的婚。

  蕭道管(1855-1907),字君珮,一字道安,別署蕭閑堂主人。蕭道管出生于福州雅道巷一個富商家庭,其父蕭凌皋乃“棄儒從商,致多金”,七十得女蕭道管,奉若明珠。

  蕭道管自幼聰穎,勤學不倦而至廢寢忘食。她工小楷,筆法秀勁,工整遒美;善詩文,且長于考據(jù)之學,著述頗豐,有《說文重文管見》《列女傳集解》《蕭閑堂札記》《然脂新話》《蕭閑堂遺詩》《平安室雜記》《戴花平安室詞》等傳世。實當陳衍“兼容德才”之贊。

  陳衍婚后,與蕭道管志趣相投,感情彌篤。不過他們婚后四年,因幾位姐姐已先后出嫁,諸兄弟也各自成了家,陳衍就與兄弟們分家另過了。而他與蕭道管的幾個孩子也相繼出世,家庭人口增多,陳衍的經(jīng)濟負擔日重,生活愈見窘迫,他不得不為養(yǎng)家糊口而多加努力。

  中舉,或也算是其一吧,畢竟他素來是不慕仕進的。1882年,陳衍與林紓、李宗言、卓孝復等人同榜中舉。這些人,后來都與陳衍有著很深的交情,其中,尤與林紓交誼深久,往來頻密。

  游幕四方

  中舉后到1886年間,陳衍最早提出了“同光體”的說法。后來,“同光體”漸成一種成型詩風,并迅速成長為閩派、贛派、浙派三大支,獲得大批文人追捧。

  這之后,陳衍迫于生計,開始游幕四方。

  光緒十二年(1886年)九月,陳衍赴臺入劉銘傳幕“掌記室”,協(xié)助這位首任臺灣巡撫開發(fā)臺灣。不過因其夫人蕭道管到臺后水土不服,多病,他居臺僅一年三個月,即返閩。但他在臺時,正是積極為“同光體”標榜門戶之時,這使得“同光體”詩派的影響流及臺灣。后來,他還曾為梁啟超修改游臺灣詩稿《海桑吟》一冊,“中言臺事有誤者,為易數(shù)處,任公至喜”。

  光緒十五年(1889年),陳衍只身往湖南,任職于湖南學政張亨嘉處,為其總襄校(評卷的總助手)。這時,陳衍公務(wù)頗繁忙,出題,閱卷,夜以繼日。其與張亨嘉相處良好,后者尤其贊賞陳衍的才學,以至于后來張任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時,還多次來函禮聘陳衍為教授,要與張之洞“搶人”。

  光緒十六年(1890年),受王仁堪委托的都察院官員馮錫仁,將陳衍推薦給時任江蘇省蘇松太道臺兼江南制造局總辦的劉麒祥為幕客。時年七月,陳衍到上海。這時,他的薪水較此前要高些,但仍不敷用。

  劉麒祥對陳衍很是照顧,看到其養(yǎng)家之辛,不僅為他在廣方言館謀了個漢文教習的教職,還勸他授徒賣文,并廣為其介紹“買家”。陳衍應允作壽文、墓志銘等,“每篇收潤筆銀三十至五十兩,若作駢體文的壽言,則每篇收銀一百兩”。此類文章,于陳衍實在容易,他總能又快又好地完成,引來不少達官貴人慕名而來請他命筆。

  筆墨文章帶來的經(jīng)濟收入,讓陳衍在上海的八年生活,得以安定不少。不過,不同于他自己投入心血的著書立說,這類應酬文章在他看來都是不值一提的“草草之作”,后來,他索性將這些稿子全部燒掉了。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八月,劉麒祥染疾離世,陳衍因此失去了酬金較優(yōu)的職務(wù),但下一個機緣已在醞釀——已卸任的清末外交官陳季同與其弟陳壽彭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求是報》正式創(chuàng)刊,陳衍被延聘為主筆。

  陳衍在《求是報》上發(fā)表諸多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論說,關(guān)切時事,以期覺醒國人。時任湖廣總督張之洞看過《求是報》上陳衍的文章后,認為此人“才識杰出,文章俊偉,近今罕見”,想延其入幕。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陳衍到武昌晉見張之洞,后來在多方相勸下,終于決定辭去《求是報》的職務(wù),入張之洞幕,任《官報》總纂,“總辦一切新政筆墨”。其間,他還作了《戊戌變法榷議》十篇,就變法存在的許多問題提出建設(shè)性意見。

  戊戌政變后,《官報》停辦,陳衍轉(zhuǎn)而任新籌辦的《商務(wù)報》總纂。他以《商務(wù)報》為陣地,撰寫經(jīng)濟理財論文,聚焦幣制整頓,報道各國經(jīng)濟形勢,翻譯外國經(jīng)濟書籍,致力于研究實業(yè),振興商學。

  除辦報外,陳衍對“廢止厘金、實行統(tǒng)捐、土藥鹽斤加稅、鑄造銅圓、改善官辦工廠經(jīng)營等”,屢有籌劃和建議,對湖北府庫充實大有助益,也使張之洞在大興軍備、建工廠與學校、派遣留學生上游刃有余。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張之洞奉詔暫代兩江總督,爾后進京述職,兼任經(jīng)濟特科考試閱卷大臣。他與漕運總督陳夔龍,均保舉陳衍為經(jīng)濟特科人才。其中,張對陳衍的考語是:“學富才長,于中外古今政治利病,皆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陳衍在張之洞的期望與催促下,于次年五月進京應試。在此之前,陳衍已多次赴京參加會試,都沒有結(jié)果。他并不熱衷此道,只不過是勉力為之。這次經(jīng)濟特科的考試,也是如此。而且這次他因為答卷格式問題被判“違式卷,不予評閱”,別人為他惋惜不已,他反倒是松了口氣。

  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陳衍再到北京。這次,他是被姻親好友如鄭錫光、張元奇、林紹年等相勸,來就任清廷學部候選主事一職的。后被分在學部總務(wù)司審定科工作,兼在參事廳行走。行前,張之洞贈他路費千金,還為他保留了官報局每月五十金的干修,對陳衍很是關(guān)心。

  此后直到1916年,陳衍在北京前后住了有九年的時間。而他在宣武門外小秀野草堂、桐城會館、東城頂銀胡同等處的住所,則成了友朋歡聚之所,“諸名士恒集其齋中賦詩斗酒”?!熬嬸偂钡年愌?,還常親自下廚,做些平常卻細致的福州便菜,“陳家菜”在一眾名士中也頗得好評。

  陳衍在京,供職于學部外,邊授課邊著述。早年間,陳衍就有在上海廣方言館教習的經(jīng)歷;張之洞幕府時期,他也受聘出任過湖北兩湖師范學堂國文兼?zhèn)惱韺W教授,兼方言學堂國文教授;若非張之洞不肯放人,陳衍可能更早就被張亨嘉禮聘到京師大學堂任教了。

  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四月至次年十二月,陳衍在京師大學堂及其分科大學任經(jīng)學教員,弘揚國學。1909年,陳衍還兼任京師大學堂譯學館教習,講授倫理學課程。1912年,京師大學堂更名為北京大學,陳衍繼續(xù)擔任經(jīng)學史學教授,此后一直在北大執(zhí)教至1916年底。教學任務(wù)不重,暇時他得以開始撰寫他最重要的一部詩學著作《石遺室詩話》。

  辛亥革命后,陳衍不當遺老,也反對“籌安會”對袁世凱的“勸進”,倒是對孫中山多有歡迎。1912年4月,孫中山到閩,陳衍不僅熱情參加歡迎籌備會,還親書了會場上的歡迎聯(lián):“有天下而不與,微斯人誰與歸?!比淮撕筌婇y混戰(zhàn),陳衍以回里修志的合理緣由,離開了北京,回到福州。此后又因時局不安,多次輾轉(zhuǎn)避亂于上海、廈門等地。

  講學南北

  1923年9月,陳衍應廈門大學校長林文慶之聘,出任廈大國文教授、國文系主任,講授經(jīng)史及詩學等課程。這時,陳衍已年近古稀,所以他在征得校方同意后,先后請好友龔藹仁之侄龔乾義任講師、門人葉長青為助教,共同幫助他完成授課任務(wù)。

  陳衍任教廈大時定有課程:“第一學期講《左傳》《資治通鑒》記戰(zhàn)事者,并編講義。第二學期講史漢研究法。第三學期講周秦兩漢各體文告語類,皆編講義。第四學期講三國至隋唐各散體文,皆編講義。第五、六、七學期講唐宋各大家各體文,編講義。第八學期講清代名家散體文?!?/p>

  陳衍學識淵博,授課生動,議論深透,加上龔、葉二人的配合,使其課堂常常座無虛席不說,還有擠不進來的人圍在窗外旁聽。其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

  后來的詞學大家龍榆生,也正是在陳衍執(zhí)教廈大時,有機會與之相識的。1924年,當時在集美中學任教的龍榆生,因為集美中學畢業(yè)考入廈大為陳衍弟子的邱立的引介,得以拜入陳衍門下,此后常來廈大向其請教詩學。

  1926年,陳衍力辭廈大講席歸里。雖然暫時卸下“教師”的頭銜,但他仍是眾多人的老師,向他學詩的人,慕名而來拜訪他的人,總是不絕。

  1931年10月,應門人葉長青介紹,陳衍接受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原名國學專修館,創(chuàng)辦于1920年,1928年改稱專修學校)唐文治校長之聘,任該校文科教授,先后講授過《資治通鑒》、宋詩、要籍題解等課程,每周授課六課時。

  國專任教的七年,因蘇、錫相近,陳衍選擇住在了蘇州。后來請金天翮(又名天羽,字松岑)代為覓屋,以七千金在蘇州葑門胭脂橋下茅家弄購得一宅,取名“聿來堂”,于1931年12月22日遷入。此后,蘇州聿來堂成了陳衍與其朋友詩酒相會的又一場所。

  1932年冬,陳衍與章太炎、金天翮等人在蘇州創(chuàng)辦國學會,陳衍還出任國學會會刊《國學論衡》的主編,名氣更大了。

  也是在任教無錫國專后,陳衍與國學大師錢基博成了至交。后者十分推崇陳衍,尊陳衍為“并世文章之雄”,還讓他的兒子錢鐘書拜陳衍為師,學習作詩。

  陳衍愛重錢鐘書,教導他不要作那些“舞風病鶴、窮愁凄愴”的才子詩,而應打牢根基——“為學總須根柢經(jīng)史,否則道聽途說,東涂西抹,必有露馬腳狐尾之日”,同時要在詩的意境和風骨上下功夫。

  1932年春,陳衍為錢鐘書點定詩集并作序。是年除夕,又邀錢鐘書來蘇州家中度歲,二人“談燕甚歡”。其間,陳衍對嚴復、林紓、冒廣生、王闿運、陳寶琛等二十余人的道德文章進行了評定。錢鐘書退記陳衍所言,輯為《石語》傳世。

  1935年5月,錢鐘書登堂拜賀陳衍八十大壽。是年7月,他與楊絳結(jié)婚時,陳衍則為其撰寫“一雙同夢生花筆,九萬培風齊斗楂”一聯(lián)祝賀。

  師友之情,忘年之交,在愛才與敬重中,在有來有往間,愈見其真。

  詩書一生

  陳衍無疑是滿腹經(jīng)綸的學者,自四歲開始讀書,至老,一生都未曾離開過詩書,且勤于著述。

  198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重點項目——“歷史文化遺產(chǎn)整理”,設(shè)置“陳衍著作檢索復制整理及點?!闭n題。經(jīng)海內(nèi)外檢索,共獲1800余萬字的陳衍作品(此數(shù)字還不包括方志類及譯著),涉及經(jīng)史子集、詩學文學、樸學、倫理學、音韻學、語言學、政論、烹飪教科書以及方志類多種學科,并有專著、譯著、輯著等多種形式。

  觀其宏富的治學成就,可知,陳衍不僅是詩人,還是詩論家、翻譯家、散文家,能寫詞,能修志,還能辦報。本文擷取一二,僅觀其冰山一角吧。

  陳衍是“同光體”閩派詩人的領(lǐng)軍人物,有《石遺室詩集》(共十三卷,其中續(xù)集二卷,補遺一卷)行世,存留詩作一千三百多首。

  他性喜游歷山水,嘗言“平生麋鹿性,見綠喜無度”。他為生計漫游過南北,卻也因此遍覽了許多勝景。他一生交游甚廣,與他有過論詩及酬答的近現(xiàn)代詩人,據(jù)說不下四五百人,這之中,許多同好還成立了詩社——支社、春社、說詩社,不時雅集。他身處動蕩的時局,敏銳的觀察,痛切的關(guān)懷,自也不會少。

  而這些山水、游覽、論詩、交游、時代等,這些生活、情感與見聞等,都被陳衍寫進了詩里。其為詩“無當乎利祿”,時而清蒼幽峭,時而清新圓潤,而發(fā)“自家意思,自家言說”。

  當然,《石遺室詩話》無疑是作為詩歌評論家的陳衍最重要的一部詩學著作,前后寫了有二十余年。其文章從1912年開始連載于梁啟超時年創(chuàng)辦于北京的《庸言》雜志,1915年起改登《東方雜志》。1929年則由商務(wù)印書館印行了三十二卷定本。1935年,陳衍執(zhí)教無錫國專時,又刊行了《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六卷。

  《石遺室詩話》字數(shù)之多,堪稱中國詩話之最。陳衍在書中品藻清末民初的詩人詩作,并在點評中闡明自己那些“基于傳統(tǒng)又有所開新的詩學思想與方法”,如“三元說”“學人之詩”“不俗”“層折”等,在近代詩壇相當具有影響力。

  錢仲聯(lián)《夢苕庵詩話》就說:“(詩話)衡量古今,不失錙銖,風行海內(nèi),后生奉為圭臬,自有詩話以來所未有也……海內(nèi)詩流,聞石丈續(xù)輯詩話,爭欲得其一言以為榮。于是投詩乞品題者無虛日,至有千余種之多?!?/p>

  此外,陳衍還輯有《近代詩鈔》,1923年11月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排印出版,共24冊。收入包括左宗棠、曾國藩、李鴻章、林紓、王國維等在內(nèi)的咸豐初年至民初的370人之詩,人各一卷,小傳之后,略加評論??梢哉f是當時篇幅最大的近代詩歌選本,可與《詩話》互相補充。

  1916年,陳衍應福建巡按使許世英之邀出任《福建通志》副總纂。待陳衍由京回閩時,許世英因與督軍李厚基政見不合而離職,由李兼任省長。此后,李厚基聘沈瑜慶為名譽總纂,陳衍為總纂(實際上主持該通志編修)。

  因種種原因,修志工作不得不屢屢中斷,是以,用了五年之久,至1921年底,才終于完成?!陡=ㄍㄖ尽啡宸擦偎氖?,約一千余萬言,迄今仍是省志中最為完備的一部。

  成稿后,因印費沒有著落,《福建通志》刊印一再推遲。直到1929年才大體印出。而這一年,陳衍已經(jīng)又領(lǐng)著門人王真等人開始編修《閩侯縣志》,歷時一年左右編成一百零六卷,于1933年刊印。

  陳衍還編寫過中國教育史上第一部《烹飪教科書》。

  1912年,民國政府教育部頒布《審定教科用圖書章程》,規(guī)定“小學校高等小學校中學校師范學校教科用書,任人自行編輯,惟須呈教育部門審定”。當時商務(wù)印書館出版部部長高夢旦、經(jīng)理李拔可都是福州人,與陳衍是老鄉(xiāng),他們熟知陳衍既精于詩,也精于庖,就請陳衍撰寫。

  陳衍不負所托,撰寫了三萬余字的《烹飪講義》,經(jīng)審定后,更名為《烹飪教科書》,署名“編纂者蕭閑叟”,1915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全書由“前編”與“后編”兩部分組成,“概括了烹飪要旨、物品選擇、制作方法等方面的知識,并詳細介紹了八十種各式菜譜”。

  故里告別

  陳衍自幼家境貧寒,搬家于他而言,不過尋常。到他自己與兄弟分家單過,也還是不停搬家,且居住條件還有“越來越簡陋”的趨勢。一直到后來在上海、武昌的幕游生涯積累,才終于有了些余力,思考買田買宅之事。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二月,陳衍終于買下了文儒坊三官堂(今大光里8號)的住宅。每次回榕,也終于有了個落腳之地。一直到1916年回閩修志,陳衍得以有了一段較長的時間,來用心修整此處住宅。

  1917年2月始,陳衍對宅園大作整修,開辟匹園,并于園中西北隅建一樓名“皆山樓”,后改為“花光閣”,取自其妻蕭道管“挹彼花光,熏我暮色”詩。

  陳衍為此樓撰有“移花種竹剛?cè)龔?,聽雨看山又一樓”的楹?lián),交由陳寶琛書。他還想致信林紓繪園圖,而林紓祝賀的詩已寫好寄了來。陳衍和了一首《畏廬寄詩題匹園新樓次韻》,其中那句“誰知五柳孤松客,卻住三坊七巷間”,很快隨著詩作流傳開來,使“三坊七巷”聲名在外。至今,陳衍的這首詩還被刻寫石上,佇立在南后街的入口處。

  花光閣下為陳衍書房,上為藏書之所。1920年,以陳衍為中心發(fā)起的說詩社,起初只13人,后來最盛時,人數(shù)增至40人。說詩社成員在陳衍這里聚會時,三四十人分散在花光閣及匹園中,吟詩唱和,“詩成上下傳唱互抄”,熱鬧非常?;ü忾w也成了三坊七巷中有名的“詩樓”。

  1920年,因家庭人口增多,陳衍又購入了匹園西側(cè)的一破敗鄰屋,直通文儒坊,稱“直園”。直園雖名為“園”,但其實是一棟兩層的樓房,其一二層皆有門通往匹園。

  最晚興建的聞雨樓,則被專意用來待客。

  算起來,陳衍前后花了不少時間才慢慢將文儒坊的這處住宅“敲打成型”。但因財力有限,其中樓園皆是稍事修葺,且規(guī)模并不大,盡管蒔花種樹,但到底并無“池臺亭榭之勝,園林丘壑之美”。只不過這里常常高朋滿座,又有名家字畫詩詞“妝點”,自有其雅趣。

  當然,這里主要還是家。但,陳衍之妻蕭管道已無法得見此處修葺后的園樓之景了——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蕭道管患血崩癥,卒于北京,享年52歲。陳衍作長詩《蕭閑堂三百韻》悼亡。

  數(shù)年后,陳三立之子陳衡?。?876-1923)特為陳衍畫《蕭閑堂著書圖》一幅,并刻《蕭閑堂》印章一枚,題詩曰:“閱盡人間世,獨有蕭閑堂。至情深刻骨,萬事莫與償。山含夕陽古,葉落空階涼。抱此垂垂老,哀歌天地荒。”以作紀念。

  陳衍與蕭管道育有四子聲暨、聲漸、聲被、聲訖,一女師葛成人。但這幾個兒子都并不長壽。

  原配蕭道管逝后多年,陳衍納妾李氏。李氏名柳,又名端英,字小楊。河北保定人。

  李柳生于1905年,幼習于梨園,能歌,“尤擅京調(diào)梆子腔,兼長須生、青衣、花旦諸角色”。1919年,陳衍納娶李柳時,她才十五歲。據(jù)說,是陳衍同鄉(xiāng)兼老友力鈞撮合的。

  力鈞(1856-1925),原籍福建永泰,居福州陽崎鄉(xiāng)。于光緒十五年(1889年)中舉,官商部?;菟纠芍?,但他以精于醫(yī)理知名,是晚清有名的御醫(yī)。1906年,他被舉薦入殿,先后為慈禧太后、光緒帝診治。

  力鈞與陳衍交厚,他在北京和福州的寓所,陳衍都曾多次借住過,蕭道管病重之時,力鈞也極力為其醫(yī)治,可惜無力回天了。想來蕭夫人離世十余年后,力鈞見老友孑然一身,為其牽線李柳,也是很有可能的。

  李柳為陳衍育有三子。長陳桐吉,生于1928年;次為陳亮吉(晉生);幼為陳雍吉。

  在無錫國專任教后,陳衍多卜居蘇州。但暑假之時,多會回福州與親友團聚。1937年6月,陳衍回到福州,這是他的最后一次返程。是年7月,陳衍在文儒坊三官堂病逝,享年82歲。他在三坊七巷,作了人生最后的道別。

  陳衍長孫、時在安徽安慶中學任教的陳光度,聽聞噩耗,萬分悲切,匆匆赴上海拜請?zhí)莆闹螢殛愌茏髂怪俱憽H缓髞砩虾槿哲姽ハ荩莆闹嗡髂怪俱戄氜D(zhuǎn)寄回時,陳衍已安葬于福州西門外梅亭文筆山。墓上立碑,由錢基博撰寫“侯官陳石遺先生之墓”。

  一代“閩學權(quán)輿”長眠,但愿戰(zhàn)火不會再擾到他。

相關(guān)鏈接: